今識盡愁滋味

上晚修的時候，有一個平常鬼馬搞怪的男孩遞給我一張紙條，我一看，紙條上大致寫了這樣一段抒寫心情的文字：被同學誤解，鬱悶；學習成績不好，鬱悶；要讀太多的書，鬱悶；要考試了，鬱悶……他一連用四五個鬱悶來寫最近的煩惱，我提筆在他的後面寫了一句：為賦新詞強說愁啊，你這都是成長中正常的煩惱。對他微笑之餘，我踱到走廊。臨欄遠望，皓月當空，清輝滿地，涼風襲來，暗香盈盈。此時腦海裡跳出了兩首宋詞來：
少年聽雨歌樓上，紅燭昏羅帳。壯年聽雨客舟中，江闊雲低，斷雁叫西風。而今聽雨僧廬下，鬢已星星也。悲歡離合總無情，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。 ”

少年不識愁滋味，愛上層樓。愛上層樓，為賦新詞強說愁。而今識盡愁滋味，舗汎苆欲說還休。欲說還休，卻道天涼好個秋。這前一首是蔣捷的《虞美人聽雨》，後一首是辛棄疾的《醜奴兒》，以前多次讀到，可現在湧出腦海，和如今的人生歷練結合，終於生出些於我心有戚戚焉的況味。這兩首詞都是他們到了人生後半段發出的肺腑之言，也只有經歷了人生的曲折方能噴薄而出的吟誦。少年情懷總是詩，哪怕自認為的那點濃愁，在有故事的人的眼裡都化為淡然。

宋朝在我的讀史印像中是個悲大於喜的朝代，從北宋的繁華走向南宋的衰敗，政治上的滄海桑田，詩（詞）人和國家歷經了由安穩到動盪，從風花雪月到四處的顛沛流離，尤其是靖康之恥刻在了大宋的恥辱柱上，也刻在大宋子民的內心深處，讓武俠大師金庸在他的《射雕英雄傳》裡，把它印在兩位男主人公郭靖和楊康的名字上。個人的命運往往隨國家的波浪潮起潮落，時世造英雄，普通人被時世牽著鼻子走。這時候，大宋人的詞中少了唐朝詩人的自豪大氣，多了江河日下的感時傷亂、昔盛今衰的哀婉。李清照的一生可謂大宋的縮影，早期生活安定，與丈夫趙明誠相親相愛，過的是優游自在的幸福生活；後期丈夫離世，金兵入侵，國運衰微，她則身如浮萍，漂泊天涯，孤苦寂寞，家國之痛疊加，她的詞裡怎能不流露出“這次第，怎一個愁字了得”的情緒？不只是他，姜夔發出的黍離之悲，在《揚州慢》裡也淋漓盡現，“過春風十里，盡麥青青”的今昔強烈反差，是很多詞人始終無法排解的情懷。人生當中享受了春花秋月，親歷了變亂，飽嚐了流離，詞人的世界必然會五味雜陳，酸甜苦辣皆有。除了少年的歡笑恣意，還有中年客居異鄉的漂泊之苦，更有老年看破紅塵，遁入佛門的頓悟。這讓想起到了近代的一位傳奇人物李淑同，年輕時的他才華橫溢，風流倜儻，後來他卻任憑嬌妻稚子如何挽留，義無反顧遁入空門，獨守一盞孤燈終老。年輕時看到他的事很難理解，一個豐衣錦食的人怎麼會萬念皆空呢？現在的我卻能夠理解了他的選擇，想必他看盡浮華，看盡離亂了吧。每個人對人生徹悟後的表現是不同的，有的入了空門，徹底出世，有的超然物外，隱居田園……古人對年齡的各種說法像“三十而立，四十不惑，五十知天命”等等，真是道盡了不同人生階段的特點。

最近讀了點當代年輕作家的作品，韓寒聰明幽默的奇妙比喻??，郭敬明引領的時尚潮流……他們說道的那分感受，總覺得少了人生的積澱，多了幾許呻吟。待到看路遙的《人生三部曲》，看曹雪芹的《紅樓夢》，看瑪格麗特·米切爾的《飄》，才有淋漓書寫人生的酣暢，那是喝白開水沒有的痛快。對事物的徹悟，是需要有時間的累積，有生活的磨練的，有的甚至就是用一生的滄桑，畢生的心血寫就的。我不否認韓寒的才氣，我更期待讀他經歷了更多時間積澱後的作品，我承認郭敬明的精明，可我不太喜歡一個洗臉也要一大堆複雜程序的男孩子，他的作品中想必會流露些許的陰柔之氣。

和朋友聊天，她會發出感慨，要是有如今的思想感悟，有20多歲的青春該多好啊，這是很多人都希望擁有的，就像期待天使面孔，魔鬼身材完美願望一樣。我也在想，這世上應該有思想悟性高而又青春勃發的奇才的，西漢的賈誼年紀輕輕就寫了《過秦論》這樣有深度的論說文，但個人命運卻不佳，生活鬱悶，30多歲就抑鬱而亡，可見情商不夠太高，對人生並沒有徹底的感悟。再有一位朋友，人到中年，看社會看人生由年輕的急噪變得平和坦然，娓娓道起人生經歷，童年的每個細節由他回顧出來，流淌的都是童真童趣，年輕時遇到的苦惱講出的都是歡笑的莽撞，他是笑著說起所有的一切，他的口裡沒有提及苦啊愁啊這樣的字眼兒，這時我眼前分明看到了蔣捷和辛棄疾，是啊，“悲歡離合總無情，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。”“而今識盡愁滋味，欲說還休。欲說還休，卻道天涼好個秋。”斯人已去，可留下來的是千古的絕唱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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